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，四人小队带着一身狼狈的干泥越出丛林，来到这一片广阔的东非热带草原时，不论麦克还是乔治，都没有对近乎毫发无伤将他们带出丛林的李，表示任何敬意。犹其当乔治看着，远处那头斑点土狼，叼着一节裸露出塑钢骨节的肢体，充满敌意警惕地跑开时，他更是吐了一口唾沫，然后带着不屑扫了李一眼，无声的冷笑。
这一片草原，在他们目力所能及的地方，到处是鹰族被扯碎的肢体。有皮肉之下是塑钢骨架；有钢铁身躯；有新型的玻璃纤维骨架。一颗鹰族的电子眼，夹杂在某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粪便里，出厂时包裹在外面的类人眼球组织，已在动物的胃里被消化，留下这个经历胃液洗泡的残破电子眼，在粪便里麻木的望着天际。
“别这样，伙计，出发之前，你我都没想过草原的动物如此凶残……”麦克安抚着乔治，不得不再一次让人感觉到，李不是一个好的队长。而麦克的话至少让乔治情绪稍为平息一些，“嘿！草原的动物招待了这些机械婊子，第二组他们一定已经沿着公路快要到达中国营了，这里没有超速摄影机……伙计，我们现在很轻松，只要活着就好了，我们有枪，充足的弹药，这对我们说，不是问题，草原有的是猴面包树……也许走到一半，会遇上中国营派出的支援部队……”
“不，谢谢。我没有脆弱到这个地步。”李对走到身边安慰他的伊薇特笑着这么说，这让伊薇特有些不愉，不过她至少没有如乔治一般的表现出来，只是解开臂上的伤口，用酒精清洗了以后，自己换上干净的纱布。
越过了鹰族残肢分布的地段，他们默然地行走在草原上。无意中麦克却发现，腕表里的无线电信号开始时有时无的出现，麦克开始调试，希望能找到通讯频道，李也主动靠过来帮忙，毕竟他是联络官，掌握着一些紧急频道和密电码。但是应该说无线电信号出现了，但是很多频道，他们所知道的所有军用或民用频道，都出现了信号絮乱藕合，无法清楚的接收或发送信息。
“不必太在意，长官。”麦克靠过来递了根烟给李，在后者拒绝以后，麦克自己点着了，吐出淡淡的烟雾，笑道，“没有人能保证每个决定都正确，是吧？乔治就是这个脾气，长官不要跟他计较了……”
李笑着摇了摇头，只是拍了拍麦克的肩膀，端着突击步枪往前走，几只正在吃草的野生长角羊，被惊吓跑开了。麦克在李的身后耸了耸肩，作为一个老军士，他尽力了，不是么？管他呢。
却听见前面的李没有回头地问：“你是随军牧师？”
“不，我是GYSGT。”麦克有点莫名其妙，GYSGT就是陆战队里GUNNERY SERGEANT的缩写，也就是枪炮军士了，相当于陆军中协助排长处理事务的一等军士。当然作为枪炮军士，说明麦克在于枪械方面必然有过人之处。
“我觉得你更合适当随军牧师。”李过了许久，才又挤出这一句，“军士，你觉得野兽为什么会攻击鹰族？至少我们走了四个小时，它们并没有攻击我们。看着这些鹰族支离破碎的肢体，我估计恐怕不下五百人。你有没有意见给我？”
这让麦克感觉到了应有的尊重的，是的，服役十多年的老兵，枪炮军士，这让他对前面的少尉重新有了点好感：“或者鹰族攻击这些野兽？这些鹰族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？也许是这样吧，它们看起来不是一个型号的……”
在草原上漫步也许是件浪漫的事，但对于伊薇特来说，她受够了，这种漫漫不知何时能到达的步行，尽管体力上还没有到达瓶颈，但感觉比让她连做十台外科手术更为折磨。所以她走了过来，希望在李和麦克的对话里，听到一点让人振奋的消息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让人失望的是李居然说出这么一句废话。
于是沉默便延续下去，直到天色开始昏暗，他们在几颗猴面包树下，清出一圈防火道，点起篝火。乔治弄了一头野羊回来，据说猴面包树的树干最多可以储藏12万升水，也许他们宿营地边上这几颗末必有这么多，但至少可以把羊洗干净。
伊薇特烤肉的水准，应该不比麦克这位枪炮军士摆弄枪械的水平差。四溢的香味和油脂滴落篝火的滋滋声，黑夜里宿营地的外围，远远出现了很多对绿色的小灯——平时行单只影的土狼，无声无息地聚会，也许它们更期待人狼共舞的晚会。
“我看到了一支军队。”沉默的李，在吞下两条羊肋以后，对麦这么说。
无头无脑的话，听得懂的人自然能听懂，至少麦克明白，李说的是那些鹰族的残骸。如果抛他它们身上包裹的那层血肉，玻璃纤维骨架的鹰族想必重量很轻，尽量攻击力可能不太好，但绝对适合潜伏侦察；塑钢骨架的可以进行常规作战；合金骨架的不用说，绝对往哪一站就是一个稳定的火力输出点……
“这些型号都有报道过……”麦克叹了一口气，是的，所有这些鹰族型号，在研发制造的时候，都有过媒体报导的。除了那三个在营区暴起的超级鹰族和它们的反重力系统。
这是一个天网的阳谋。
先是合金，然后宣称成本高昂，于是研发出塑钢，再接着是玻璃纤维……谁会去关心残疾人义肢用什么材料？就算是复杂的义肢。
麦克点了根烟，无奈地道：“那些鹰族都没有枪械，我注意到这一点，否则的话，动物不太可能有便宜占，至少那些合金躯体的，我看着残肢都是被扯断，不知道是大象还什么动物的杰作，如果它们有枪，应该尸横遍野的就是动物了……”
李点了点头，他在走过那段地方时，也用心留意了，横死的动物骨骸、动物粪便、足迹等等，恐怕当时得有好几千只各种大型肉食动物，成群的土狼之类，突然对于鹰族发动的伏击。一个士兵再精锐，手无寸铁面对两只以上的土狼伏击，都不会有什么便宜占，何况于那些移动速度缓慢的鹰族，每个要应付怕得十来只土狼的突袭。毕竟跟电影里的终结者一样的鹰族，也就在营区那三个。
乔治提着夜视仪和军刀走出了宿营地篝火的范围，如同脚下有肉垫的猫，不发出半点声响。
“为什么全聚集这么多大型食肉动物？”麦克熄灭了烟头，他其实想到了某个可能的答案。而盯着他的李，显然也想到了，但他们都没有开口说出来。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，不论有没有信仰，都不太希望说一些不太好的预言。
这时伊薇特停下手中的活计，低呼了一声：“天啊！”
宿营地外围的绿色“小灯笼”，不知不觉中已经熄灭了七八盏。
李笑着把骨头丢到之前挖好的坑里，取水洗干净手，对麦克道：“自此，非洲草原上会多出一个大型食肉动物物种，名字叫：乔治。”
麦克也乐了起来，他对李道：“我第一班岗，三小时后叫你，你叫乔治，乔治叫医生值黎明前一小时。”
“OK。”李点点头就回了这么一句，他真的不是一个好队长，连伊薇特都感觉到了，至少说一下伊薇特是女孩，就不要排她值勤之类的，也显得有点人情味一些。当然她一定会拒绝这种优待，但说与不说，总是不同的。
但麦克不这么认为，他看着李钻入睡袋，对伊薇特说：“这不是舞会，医生，不矫情才是可靠的。”伊薇特吐了吐舌头，表示她无异议，这一天她也累得够呛了，何况手上还受伤。所以她吃完以后，也马上钻进睡袋去了。
土狼在被干掉了三四条以后，同类无声无息死去的恐惧，竟让它们开始逃离，连死去的同类洋溢着血腥的尸体，都无法引起它们的食欲了。当然，也许是它们的数量太少，如果跟伏击鹰族时的庞大，也许这种恐惧和篝火都不足以让它们收敛自己的爪牙。
深埋了那些土狼尸体的乔治回到火堆旁边，在烤着羊腿的麦克扔了一根烟给他，告诉了他排值岗哨的顺序。乔治低声骂道：“操，那菜鸟少尉要是没到时间就来叫我，老子捏暴他的蛋黄！”说着弯起巨大的二头肌，手臂上还有些洗而不去的血腥，诉说着这黑人大汉的彪悍。
麦克盯了他好一会，以至让乔治都有些发毛了，枪炮军士这种老兵，乔治可不敢在他面前拿架子，换了个笑脸露出几颗在黑夜里颇为显眼的白牙：“麦克，嘿，你知道，我不是说你……”
“第一，保持对军官的尊重，至少在表面上的尊重；第二，现在，我不太确定从热带丛林前进，到底是不是一个蠢主意。闭嘴，听着，我和少尉都希望，从雨林走是个蠢主意，你明白么？明天吧，明天和第二队会合之后再说了，现在，吃东西，中士。”
乔治摸了摸光头，他不太愿意动脑子，但他知道跟着麦克没错，所以他点了点头，操起篝火上滴着油的羊腿，继续晚餐。
黝黑的夜晚里，遮掩了多少杀机？伊薇特在起来值最后一岗哨时，张望着四周的夜幕，在这黎明前的时刻，坐立不安。她不时走动，身影被篝火拉得长长，靴子摩擦着沙砾带起的声音如此刺耳。
或者她在这一个小时里，担任的不是岗哨——虽然她没偷懒睡觉或抽烟喝酒——而是偷袭攻击者的靶子与灯塔。潜伏在篝火外五十多米草丛里的李，透过夜视镜望着宿营地时，就是这么想的。李在乔治叫醒伊薇特时就已经潜伏在这里，并检查了之前麦克值岗时布下的简易陷阱、他值岗时又再设置的几个小机关。
到底是眷顾伊薇特，还是习惯于把握自己的安全？李也无法回答自己，他所知道的，就是篝火旁那个身影，有着某种让他欣赏、不仅仅是容颜上的美丽。哪怕他在心里不断地挖苦着她作为士兵的幼稚，但其实李明白，她只是一个医生，赢得手枪速射比赛的医生，也仍非军人。
可是他就喜欢这么想，也许这样显得她不那么完美，更为可亲。这时李快速地向后劈出军刀，热血浸在黑色的夜幕里，看不见一点鲜红，落在地上的，是一只非洲跳免身首分离的尸体。李在跳兔身上抹净了军刀，解下折叠工兵铲，慢慢地挖起坑来，如果不想招惹狮虎或成群的土狼之类的食肉动物，深埋尸体是必要的做法。
伊薇特用手指卷着她的头发，幻想着黑暗里各种狰狞的怪兽，然后把自己吓得毛骨悚然，蹲在篝火边才能稍为心安。五十米外的轻微的挖土声、掩埋跳免尸体的声音，也不足以把她从自己营造的惊恐里拉出来。
幸好她开始擦枪，这是一个能让她感觉到自信的习惯性动作，于是她总算不再哆嗦。
唉，女人，总算消停了。李在心里叹息着，把眼镜从突击步枪的瞄具上移起。
如果只有他跟她，而且没有任务，没有天网，也许……但李马上甩了甩脑袋，他知道这不太可能，哪怕真是这样，在深夜里，他大约也仍会和现在一样，在这里，静静地守卫着。李认为自己并不是患上战争综合症，他觉得足够坚强的人，不会患上什么狗屁综合症。只不过是股票经纪每天都会盯着的交易信息，这是他们谋生的凭仗，李觉得，自己亦然。
就这么简单。
但也许，正如每个喝醉的人都认为自己还能喝一样？
这一个小时对于伊薇特来讲，如此的漫长。
擦完枪以后，她开始祷告。
神没有让篝火的光芒扩散某种让她得以安心的地步，远处不时响起的野兽的嚎叫，夹在风里，传得很远。她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，不知道是为了对抗野兽的叫声，还是对抗自己的恐惧。
于是李在后半个小时里，开始变得很忙，忙得没有空再去掩埋被惊扰的动物的尸体。幸好天总是会亮，麦克和乔治看着那个朝阳的光芒里汗满夹背的身影，还有那一地不下二十只各种小动物的残骸，不禁都露出男人都能意会的笑容。
这是温馨的一小时，对于李来说；当伊薇特籍着阳光，看清了黑暗的一小时里，他所做事，有种莫名的嗳味。麦克走过去擂了李一拳，猥琐地笑了起来；在收拾装备上路时，乔治把一个机枪的子弹箱交给李，当后者有点莫名其妙时，黑人大汉转头看了伊薇特一眼，然后吹了个口哨：“头，我也是你的队员！”李翻了翻白眼，帮他扛上了那个子弹箱。
仅此而已。
这不是一个允许太多欢愉的时代。
草原的路不太好走，但也比丛林好走得多，在太阳还没有爬到头顶，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和第二队的会合点，却没有遇见第二队的士兵。连车轮的印辙都无法在土路上找到，第二队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。
连黑人大汉也不想开口了，在等了一个小时以后，李率先站起来，开始前进。
“希望他们折返营区。”麦克叹着气，跟着李的身后。
伊薇特无声地垂泪，那些队员并没有谁跟她有特别的交情，只是一种同类的伤悲。已经不需要解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型动物攻击鹰族，如果广阔的热带草原上，某几个方向的动物失去了自己固有的地盘，被鹰族驱赶挤压到一起的话，数量就不会是问题。
至于为何动物能够同仇敌忾向鹰族发起攻击？没有人有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，也许动物能够从气味上分辨出它们的仇敌，也许有更为巧妙的契机。
他们所要做的，就是完成自己的使命，联系上中国营或其他人类武装。
一百多名军人和数百人的医疗队、援助工程队的生死，现在就只能由他们来肩负，不论是否愿意。
而他们能做的，也只是向前，直到目的地，或是倒下。
茅屋草舍的马赛村，佩带着腰刀的武士举着盾牌手持标枪，警惕地防备着这荷枪实弹的四人小队。马赛人的脸上有种原始的彪悍，他们面对着随时可以夺去他们生命的枪口，并没有太多的恐惧。
伊薇特的语言天分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，她用土话和马赛人的武士交谈着。这个大约二百人的村子，不是那些聚居在旅游点赚取游客钱物的马赛村落，他们保持着原始的游牧生活。而让他们没有马上攻击的，除了伊薇特良好的沟通，在村子里随着他们徒迁生活了二年多的牧师杰克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“不，我不会离开他们。”杰克四十来岁，健壮的身体是他能跟着马赛人生活的根本。他谢绝了李的好意，然后在他的行李箱里掏出一把老式左轮手枪，“鹰族如果要伤害我，这就是回应！”当然，他没有忘记他信仰的神，也没有忘记声称神的无所不能。
左轮牧师，用他的信仰武装着掩遮不去的惊悚，也许在这个时候，只有神才能拯救他，只是不知道是否包括生命。有着共同信仰的伊薇特、麦克和乔治，对于牧师似乎有种天然的亲近，他们花了许多言辞来劝说他。
除了李，他没有进入这个村落，从伊薇特他们进入时，似乎就消失了。村口那些马赛人的武士，揉着眼睛找寻着唯一留在村外的访客，但一无所获，这更让他们紧张，持着标枪的手不敢有丝毫放松。
直到伊薇特他们从村落里出来，携带了一些牧师给予的食物和水准备离开时，李站了起来，马赛人的武士，才发现之前就在距离他们十来米外。那个还有几根疏落的草根的小土丘，原来是这个黄种人所伪装。
“上帝会拯救他？”李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，紧了紧肩膀上那个子弹箱，继续着他们的旅程。这让麦克和乔治不太开怀，并非他们对于宗教有多么虔诚，而是人需要一点寄托，犹是在这种无法呼叫空中、炮火支援，没有通讯、没有补给，近乎绝望的处境里。
可是对于伊薇特来讲，她却准备开始对李讲述教义——也许是消磨这旅途的一个好办法，对于并不缺乏食水的人来讲。这让李不得不说得明白些，麦克和乔治阴沉的脸色，他可以视而不见，但他不想被传道。
“那个村落里有至少两架以上的四联12.7高射机枪，如果不是任务在身，我觉得呆在那里是个不错的选择，起码比跟我们呆在一起，要安全得多……牧师为什么要告诉我们？你会因此留下吗？”李反问着给伊薇特帮腔的黑人大汉乔治。
“中士！闭嘴！”麦克对乔治吼了一声，黑人有些不快的闭上嘴，伊薇特见状也不好再纠缠，只是鼓着腮帮子昂着头，不再跟李搭话。过了一阵子，麦克才开口道，“我不知道头说的是不是真的……”这让黑大汉感觉来劲了，但麦克接下去的话，却打消了他开口的念头，“我没有见到头所说的四联机枪，但我在那村落里闻到枪油味，你知道，我不会闻错的。难道说超过十个马赛人的武士，都去帮牧师抹那把老左轮？”
枯燥的路程，没有因为伊薇特诚恳的道歉而变得有趣、生动起来。背着沉重的装备走完一个全程马拉松，而离目的地还有两三个马拉松的距离时，闭上嘴巴，调节呼吸，是唯一的选择。
但枯燥也不过是一种侈望。
低矮的烟尘在他们身后卷起，紧接着是紧集的枪火。这不是电影，没有紧张的背景音乐，也没有炒豆般的枪声：一般来说7.62MM子弹，是六百米外射击，基本就听不到枪声了。而枪口焰和曳光弹却可以传出更远。
相比之连忙拔枪在手的伊薇特，李和麦克倒是放下背包和枪机，解开工兵锹奋力挖掘起来，而黑人大汉乔治熄掉了烟头，在边上架好机枪警戒。从后面的烟尘和枪声看来，人数众多。单凭两条腿，他们无法甩开对方——在这热带平原上，没有树林依托藏匿，构筑阵地是唯一的选择。
人的潜力似乎是无穷的，当枪声变得隐约可闻时，简易的机枪掩体和两处单兵掩体已经完成。这时伊薇特用乔治的工兵铲，还没刨出一个可以种土豆的坑。不论李还是麦克、乔治，没有人发扬绅士风度让伊薇特享用自己所处的掩体，这几个位置是形成交叉火力所必须的配置。
“躲到我身后！”李扯了她一把，然后依托着刚刚堆拍出来的低矮土墙，打开突击步枪瞄具的防护罩。远处的交火仍在继续，烟尘里闪烁着的弹迹，看上去如城市里大型的LED幕墙炫丽的片头动画。
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咆哮声，“头，你的车。”黑大汉蹲着机枪掩体里不紧不慢地说着，似乎瞬间便抹去了平日的浮燥与不堪，沉稳的语调出奇的平静，“化油器的古董切诺基发动机，我打赌还保养着这么好，不会有第二辆了。”东非平原老车不少，但这么老的发动机，仍这么强健有力，的确很少见。
伊薇特趴在李的身后，看着前面那个身穿迷彩服的背影，很自然进入备战状态的李，下意识的调节着呼吸，以让枪口更稳一些，全没在意手上还沾染着砂粒、渗出汗水的颈后一片土黄。她突然眼眶有点发热：他没有给她准备掩体，他把自己垒成了她的掩体。她开口低唤了一声，他的名字。
但愿意在深夜里为她守护的李，此刻却格外不解芳心，只是平静地道：“麦克，发信号。”
枪炮军士快速地用手挡在战术手电前面，放开，挡上……间断明灭的电筒光源，组成了简单的敌我识别代码。而在烟尘里，越来越慢的汽车，却没有亮起车灯应答，枪声，愈来愈近，恐怕，有上百人枪。
开始有流弹飞来，打在简陋的工事前方十来米处，溅起几颗砂石。那辆车的轮廓已然可见，的确是和李那一辆同一款式、颜色，驾驶者几乎压榨出着这辆老车的每分元气，以一种疯狂的速度，歪歪扭扭咆哮着冲来。
“准备掩护射击。”李透过三倍瞄准镜已经看见老吉普驾驶座上，那个士兵脸孔，“开车的是‘扳机’。”大多数时候外号比姓名更容易让人记住，而比外号更容易让人记住的，是奇迹。
他们就在见证着奇迹的发生。
尽管蛇行着；尽管保养得再好也只是一辆老车；尽管它的车身上还新添着弹孔，但这仍是一辆以七十公里左右时速进行的越野车。而在这个世界上，人类依靠双腿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是田径短跑运动员创造40公里/小时。
但是在瞄准镜里，李看见至少有二十个忍者装束的人类，跟在吉普车的后面从烟尘里冲出，保持着跟吉普车的距离，甚至还有个别人正在缩短与吉普车的差距。而且这些人类的手里还握着枪械并不时开火！
“上帝啊！”乔治不由自主的低叹着，而麦克也经历了瞬间的失神。
但幸好李低沉的嗓音将他们拉回了战场：“开火！”也许见识过左轮牧师以后，机关枪忍者无法引起的惊诧？也许李本身就是一个执着的种族偏见者，对于所有忍者装束的人带着某种血脉里与生俱来的仇恨？
他手中的突击步枪，急促的短点射连接地响起，每一次枪栓的后座，吉普车后面便会有忍者倒下，远比起压制作用的机枪更有杀伤力，而麦克也很好的体现了他无愧于枪炮军士的职位。两把突击步枪的三十发弹夹还没有打完，吉普车已经开始减速。因为驾驶着车辆的“扳机”，从后视镜里已看不到那些疯狂的追踪者、而就算他没法看清，正持枪从李身后探出的伊薇特的俏脸，李他们那蓝色的UN头盔，还是能让他认出这至少是友军。
“那些……那些疯狂的杂种！”这是乔治把扳机从车上抱下来之后，扳机所说的第一句话。
李递了水壶给他，等扳机喘匀了气，才问道：“其他人呢？”
“不知道……”扳机被硝烟和尘土熏黑的脸上，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昏红，“他们不是鹰族，自称是什么旭日帝国……他们向我们索要鹰族的脑袋，我们哪里有什么麻醉族的脑代给他们！……他们的皮肤有着许多脓疮，似乎跟军队里，防辐射科目里，那些受到严重辐射的人一样……上千人包围了我们……他们留下阻击，让我赶过来会合……”
并不是所有的攻击者都能跑着这么快，有很大一部分手持武士刀的家伙，并没这么疯狂的速度：“两三百人！追我的就有两三百人啊，他们足足跟了我七小时！如果不是你这辆才车加了一个副油箱，恐怕就耗光汽油被追上了！”
伊薇特看了一下表，示意扳机把探热针拿出来，她看了一下上面的水银柱，对李摇头道：“他烧得很厉害，一百一十度，肺部有杂音，不知道他怎么坚持到这里来，现在没有仪器，无法诊断是什么原因引起，只能人他吃退烧药，他需要休息，要是烧退不下……”一百一十度，也就是相当于摄度四十三度多。
“少尉，”扳机因为放松下来，似乎比刚才被乔治弄下车来更糟了，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，所以急着趁清醒里汇报敌情，“那些攻击者，有两三个很可怕，他们穿着类似古董电影《七武士》里面的浪人一样的服装……”退烧药总是含有安眠药的成分，渐渐的，扳机昏睡了过去。
难以置信！麦克几乎脸上每粒雀斑都在表达着他的第一反应。而乔治已经嚷嚷起来，“这个狗屎主意！这是个操蛋想法！”伊薇特在边上，一句话说不出来，只是红着眼，听诊器胡乱地往扳机身上按着，突然发觉扳机没了心跳，才醒起自己把听诊器按到肱三头肌上去了。
“这是命令。”李严肃地对麦克和乔治说道，“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，中士。执行吧。”说着他脱下背包，递给麦克，“这就是那些旭日帝国的杂种，要的脑袋，没错，营区里那三个暴起的超级鹰族的脑袋。还有一百多公里路，车上的油足够跑两个来回了，手动档，化油器的车子，就是蓄电池没电了，叫乔治推一下，都能打着火，带上伊薇特……”
麦克点了点头，他并不知道李带着那三个超级鹰族的头颅，但在知悉这个情况以后，他便没有再说什么，事实上，也不必再说什么。如果不能把这个三个头颅送到人类的研究机构，剖析出那三个超级鹰族强大的根源，那就不是他们这几个人的生死，可能关系到人类灭族的危机。
“一起走吧，头。”这是麦克忍不住的劝说。
李无声地笑了一下，拍了拍麦克肩膀，只是催促他们快走。总得有人留下阻击，否则要是又冒出几十个那种速度奇快的怪胎——扳机如果没说胡话，是有两三百个这种怪胎还追在后面——只要有一枪打中了轮胎，那谁也走不了。
坐在这辆古董越野车的后座，伊薇特回过头望去，看着李在那里往弹夹里慢吞吞地装填着子弹，轻松得似乎要去参加一场狩猎聚会。车子慢慢地跑起来，被子弹撕烂的车厢四处透风。风似乎也不堪别离，夹着泪水低呜。
风没有眼泪，伊薇特伸手抹了一下眼角，用尽眼力望着渐已不可见的身影。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，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耍小性子让他为难。但此刻她却质疑着自己的聪慧，也许留下……不，她耸了耸肩，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伤员扳机的身上。
她跟李认识不过几天，他们也不是呆在那艘睡醒了吃，吃完了谈情说爱的泰坦尼号上。子弹横飞，战乱突起的东非平原，没有那么多的浪漫。但她却总下意识的回望，回望那并不漫长的来路。
李自言自语：“又是武士，又是浪人，有区别吗？扳机这狗屎，就不能说完再昏？妈了个巴子！”似乎独处时，他的话很多。的确扳机昏得很不是时候，比如他说被追了七小时，那么远处交战的，就不是跟扳机一级的那些战友了，那么到底是谁在和那些怪胎作战？一切都没有答案。
他压到第二十七颗子弹，习惯性停下手，但想了想，还是继续往下压，直至第三十颗子弹。通常为了保证弹簧的工作状态，士兵会少压几颗子弹，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这些顾虑了。他拉了一下枪栓，把子弹上膛，然后提着突击步枪，向那仍闪动着枪口焰和弹迹的方向走去。
独行在这热带草原上他竟有了几分闲情，去看周围长草绵绵，奇石黄沙。他想着如果在离别时，给麦克他们抛下一句：“我必须留下，华夏人的军队，从不放弃一个战友！”会不会很帅呢？想着他便乐了起来。
也许还可以对伊薇特煽一下：“我死你生，足哉！”噢，不过那鬼妹听不懂中文，译成英语，就没那腔调，足哉，这味儿出不来……他便又乐了起来。这个腼腆的男孩，和无数同龄人一样，也喜欢意淫，也喜欢逗软妹子，也喜欢耍帅。
只是，他没有展现这一切的舞台。
他的舞台里，只有闷热的风，远处闪现的枪火，偶尔飞溅过来的流弹。
于是唯有提着枪，去赴那宿命的一幕，也许，就是他人生的最终幕。